趙崇明博士 香港神學院神學及歷史科副教授
遊玩都有神學?日常生活的吃喝玩樂,只是屬肉體的事,跟屬靈生命與信仰何干?西方有一諺語:You are what you eat (「你吃什麼,就會成為怎樣的人」),這話對基督徒饒有意義。昔日始祖勝不過蛇的誘惑,吃了分別善惡樹的果子,就成為罪人。道成肉身的耶穌,在曠野禁食了四十晝夜,在極度需要食物充飢的狀態下,卻勝過撒旦叫他將石頭變成食物的試探,成為無罪的完全人。誰說吃什麼、不吃什麼、何時吃、何時禁食、怎樣地吃,與信仰無關?既然如此,不妨也說:「你玩什麼,如何地玩,就會成為怎樣的人」(You are what/how you play) 。
方皓玟有一首歌的歌名是「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今天的香港,的確令不少在香港成長的人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很多我們不會預期發生的事卻已經發生了,面對一些無法預期及無所適從的生活新常態,最令人懊惱的是,就算心不甘、情不願,也被迫要習慣及無奈地接受,於是更令人感到不安和困惑。這個令我們愈來愈陌生的新香港,同時已經變成一個令人傷感的悲情城市,事實上過去幾年,香港人在身心靈上經歷了或多或少的集體創傷─荒謬感和無力感頗重、充滿抑鬱、憂慮、恐懼、怨憤、失望等情緒。保羅呼籲信徒要「常常喜樂」(腓四4),在一個充斥暴力、不義、荒謬、可悲、甚至令人絕望的苦罪世界裡,保羅的呼籲豈不是有點違反常理!試問如何可能?「常常喜樂」是否只是脫離現實的空談?最多有時為了減輕或逃避痛苦,便以吃喝玩樂的生活來尋找片刻的歡愉,有些少可以透氣的空間已經心滿意足,試問「常常喜樂」如何可能?正如《逃往一敞》當中幾句歌詞的描述:「歡呼過後,總會寂靜一秒鐘,難道是對所有受苦的致哀。手指繼續掃著,色彩一遍帶過,似麻醉著心裡的感覺。……每天拖行的腳步,連歡笑也被侵蝕著。生活叫我不想快樂盡是壓抑著。」固然這首歌並非要消費悲觀情緒,反而肯定玩樂的積極意義:「時代惡,遊玩去,平淡裡,尋樂趣,……逃往一敞,明白快樂碰觸於另一時空,往一敞,於新的世界尋回希望。」平凡的吃喝玩樂,如何在充滿悲觀失望的現實世界裡尋回希望?如何在夾縫的困局束縛中重獲自由?這就關乎我們如何建構一套遊玩的神學?
在成人的世界裡,往往認為工作、成就、業績是生命中重要的事情。孩童的世界卻不同,遊戲可算是他們生命的全部。然而,筆者必須強調,「遊戲」的英文可以有兩個不同的字,既可以是game,也可以是play,筆者認為兩者的意思其實有分別。首先稍為談談Game 的意思和特徵,Game較為看重既定或預設的程序和規矩,規範性較濃,例如各類的機動遊戲、電子產品的遊戲、各類運動的遊戲、或具有競爭性的比賽項目等。由於Game比較看重程序和規矩,韋特寧頓 (Ben Witherington III) 便認為「遊戲是倫理的操練」, [1]他以高爾夫球這種運動為例,指出「規則之於高爾夫球,就像規條之於舊約,……高爾夫球是項自我監管的運動。……遊戲/比賽是小型的倫理劇(morality plays),從一個人怎樣玩耍/作賽,我們可以道出此人的人品。」 [2]換言之,遊戲(包括運動)有塑造人的道德品格的功能。
筆者想多談一點play。Play比較強調的是即興、隨意、漫無目的、創意想像的玩耍,享受的是戲耍過程中產生的愉悅和快感,以及無拘無束的自由。當我們靜觀孩童盡情地生活在遊戲世界裡,遊戲就是他們最自由、最流露自然本性的時候。
Play既可譯作遊戲,也可解作戲劇或扮演,Role-play就是角色扮演,事實上角色扮演就是孩童其中一種隨意即興的自發性遊玩,他們在這些具戲劇性的遊戲中盡情地假裝和扮演,好像不受時空現實的限制,充分表現他們的創意想像的能力。戲劇是藝術的一種,Play這字正巧妙地表達了遊戲與藝術的關係,事實上中文亦有「遊藝」一詞。遊戲與藝術有一共通特性,在藝術中所體會的那種自由奔放的創意想像,就相當於在遊戲中所體驗的隨意想像的自由。而且遊戲與藝術一樣,也能為玩樂者和觀賞者帶來美感上的愉悅。
朱光潛在《談美》中也曾討論過遊戲與藝術的關係,他認為遊戲就是藝術的雛形,因為遊戲之中正含有欣賞和創造的元素。朱光潛以孩童拿起掃帚玩騎馬的把戲為例,可能孩童在現實世界裡,見過成年人騎真正的馬是一件很美和很有情趣的事,於是孩童在心裡便留下騎馬情趣的意象,而且這意象已佔據了他們的赤子之心,一旦興之所至時,便在想像力作用底下投射出來而變成具體地以掃帚當馬兒的玩耍情境,這遊戲就成為一種創作的活動。見山不是山,看掃帚不是掃帚,愈玩得投入專注,愈忘卻真假之界線,具赤子之心的孩童,在自由玩耍中卻可能不知不覺已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與其說「物我兩忘」是高境界,其實只要具赤子之心,原來在平常生活中就已經輕易遇上。朱光潛解釋這是在遊戲或藝術活動中出現的心理上的移情作用,孩童可將掃帚看成有生命的活馬,將花瓣上的朝露看成花兒在哭訴,將天上閃爍的星光看成天空在眨眼。這種移情和幻想的心靈創意活動,有助於人們突破現實世界的僵化與限制,經歷一種逍遙自在、遊戲人間的自由狀態。 既然孩童在遊戲中,可以經驗這些充滿創意的新奇,以及從隨意戲耍而來的自由空間。所以現代西方的兒童教育理論,大多反對強調密集工作量的「填鴨式」教育,反而主張從遊戲所賦予的空間與自由中學習與成長。
固然遊戲更可以幫助人從煩擾的現實世界中超越出來,不受現實忙亂困局的壓迫和束縛,得享自由,甚至人們可以在遊戲中奔往最逍遙自在的悠閑境界,可見遊戲對忙於工作及被工作奴役的人的重要性。
忙裡偷閑,自得其樂,中國人較喜歡從人和大自然的關係去理解和實踐休閑中的遊玩樂趣。在《莊子》裡經常出現「遊」字,莊子的「遊」固然是指一種順應自然、創意逍遙的自由狀態,他喜歡回到大自然講「遊」,因為認為道就在大自然中開顯。莊子的〈逍遙遊〉篇,正是以藍天綠水、鳥獸蟲魚、山林樹木為題,從人與大自然無為、無用、無待的關係去講遨遊於道的逍遙自在境界。事實上中國古代的文人雅士,遊山玩水就是一種最典型的休閑生活,而且一些充滿才情的騷人墨客,當沉醉於大自然美景的時候,總愛吟詩作對,揮筆成文。就以那充滿詩情畫意的〈醉翁亭記〉為例,文章描寫作者經常「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不過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何況「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而「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正是太守歐陽修也。再次說明休閑遊玩跟文藝創作的關係。
上主創造天地,將人安置在美麗的伊甸園裡,始祖能安居於如此優美的人間天堂,本應其樂無窮。造物主更「歇了祂一切創造的工作,賜福給第七日」,定為「安息」的聖日,讓人安息於上主懷中,並與造物主同遊,欣賞並頌讚造物主的榮美,並以作詩、歌唱、鼓瑟彈琴等樂器讚美上主。(參詩104、148、150篇)
上文提過,現今活在一個充斥暴力、不義、荒謬、可悲、甚至令人絕望的苦罪世界裡,如何自處?如何操練到保羅所講能夠「常常喜樂」的境界?有時為了減輕或逃避痛苦,便以吃喝玩樂的生活來尋找片刻的歡愉,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然而,一醉真的可以解千愁?抑或只是借酒消愁,暫時麻醉自己,希冀可以掩蓋或壓抑負面的情緒而已!這種「及時行樂」只是短暫逃避痛苦的方法,未必能帶來真正的快樂或享受,反而可能會更加傷害身體及心靈,醉醒之後,可能更加虛空!正如傳道者的心聲:「我心裏說,來吧,我以喜樂試試你,你好享福,誰知,這也是虛空。我指嬉笑說,這是狂妄。論喜樂說,有何功效呢?我心裏察究,如何用酒使我肉體舒暢?」(傳二1-3上) 因為傳道者深深體會「凡事都是虛空」(傳一2)的現實。就算如君王般曾經擁有一切,包括奴僕妃嬪、房屋、葡萄園、栽種的植物、金銀財寶等資產,但最終都是過眼雲煙,一切都沒有永恆價值,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參傳二4-11)
然而,傳道書絕非否定物質世界的美好,傳道者甚至鼓勵人可以過一個吃喝遊玩的愉快人生:「我所見為善為美的,就是人在神賜他一生的日子喫喝,享受日光之下勞碌得來的好處,因為這是他的分。」(傳五18);「我就稱讚快樂,原來人在日光之下,莫強如喫喝快樂,因為他在日光之下,神賜他一生的年日,要從勞碌中,時常享受所得的。」(傳八15);「在你一生虛空的年日,就是神賜你在日光之下虛空的年日,當同你所愛的妻,快活度日,因為那是你生前在日光之下勞碌的事上所得的分。」(傳九9) 宣揚虛空神學的傳道者,其言論看似自相矛盾,其實關鍵在於這句:「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並且人人吃喝,在他一切勞碌中享福,這也是神的恩賜。」(傳三11、13) 因為傳道者並非只有虛空神學,還有創造神學。如果只停留在萬物都只是過眼雲煙的虛空,就容易變成充滿絕望和厭世的虛無主義;由於有創造神學,上帝可以各按其時(karios,可譯為「時機」、「機遇」)成為美好,就可以構成傳道書「在虛空的日子中按時按分行樂」的生活美學。雖然凡事(物質)都沒有永恆價值,只是過眼雲煙,不過由於是上帝所定和所賜,所以如果你能在它出現的那一刻享受它,那就是最美最好的了,人在一生的年日裡,當以這種活在當下、按時(不是及時)、按分(不是過度/過量)行樂的知足態度去生活,就能夠時常享受上主所賜的生命的愉悅美感。因此,傳道書的生活美學,既不是主張禁欲主義,亦並非高舉過度消費的縱欲式的享樂主義,而是按時(按上帝的定時─時機),去享受祂所賜予每個人的「分」,是享受/享有(用)而不是擁有。例如大自然不能/不應該被我們擁有(據為己有),而是當陣風吹在樹林、當雲彩在天空飄散的當下,在此時此刻去享受它的美而換來的愉悅感覺。
生命就是創造主賜予給我們的禮物和恩典,生命不是必然,生命亦不是倚靠人自己的能力和作為可以賺取回來,完全是上帝自由地賜予我們的禮物,「生有時,死有時」,生死有命,這命是上帝對每個人的定命。如果人的生命就是恩典或禮物(gift),我們就應該存一個感恩的心去享用在日常生活中神所賜各人的「分」。
傳道書這種在虛空困苦現實中的生活美學,也許可以幫助我們明白保羅的「常常喜樂」的教導(腓四4)。很多時,我們以為喜樂與愁苦(或悲傷)是相反的事情,因而認定兩者不能共存,誤以為「常常喜樂」就等於「沒有愁苦(或悲傷)」,卻忘記了很多時現實反而是「悲喜交集」,亦可以「苦中作樂」,更何況有可能「苦盡甘來」。試問人生沒有分離的痛苦,那有重逢的喜樂;沒有病榻上的呻吟,何來病癒後的歡笑;沒有懷胎產子的劇痛,那有誕下生命的欣喜;沒有十字架上受苦的煎熬,何來復活再生的喜悅。由此可見,屬靈的「喜樂」又不等於完全與肉體無關,屬靈的「喜樂」正是以肉身的傷痛(也可以是肉身的歡愉)作為背景的。準確地說,屬靈的「喜樂」是一種心境或心態,就算我們無法改變人生中的不幸際遇或外在環境,就算肉身受苦,不過仍可自由選擇以「喜樂」抑或「怨懟」的心境面對。保羅正是「知道怎樣處卑賤,也知道怎樣處富足;或飽足、或飢餓;或有餘、或缺乏,隨事隨在,我都得了祕訣。」(腓四12) 祕訣何在?乃在於:「我無論在甚麼境況,都可以知足,這是我已經學會了。」(腓四11);以及「我靠著那加給我力量的,凡事都能作。」(腓四13)
[1] 韋特寧頓著,傲賢譯:《為甚麼基督徒的吃喝玩樂可以改變世界?─從國度觀看門徒的日常生活》(香港:基道出版社,2019),頁54。必須留意的是,韋特寧頓沒有嚴格區分game和play,他主要用play這字,他所指的Play,包括已經設下程序和規矩的game。
[2] 韋特寧頓著:《為甚麼基督徒的吃喝玩樂可以改變世界?》,頁54。
[3] 參朱光潛:《談美》(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頁74-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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