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立人博士 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副教授
為何讓人存活的吸入(inhale)會變成人在地獄感覺(in hell)?若呼吸是存活的意思(希伯來語 ruach),人在地獄應該沒有呼吸。若人在地獄可以呼吸,這是甚麼經驗呢?地獄的呼吸只會是令人窒息、頭暈、作嘔的感覺,不會帶來釋放和生命。在這背景下,《InHell,exhale》問,「我們如何從呼吸,為生命帶來整合和創造力量?」
聽、哼、讀、看
除了聽、哼和讀之外,《InHell,exhale》更以可以睇。睇沒有優勝,但可以輔助了聽、哼和讀。雖是如此,但睇也可能限制了聽、哼、讀的想像。去年11月中收到這歌最原初的文字版本時,承認我不太掌握內容,也不知如何回應。直到這歌的MV面世,我可以睇,我開始明白這歌的關注。雖是如此,但我仍會問,「MV的影像是否能反映出這歌的意思嗎?還是MV其實已是另一首歌?」、「MV的影像是否限制人的想像?是否需要就同一首歌製作多過一個MV?」
我是音樂的門外漢,可以建議的不多。我欣賞這歌有兩個幾秒停頓的安排。這安排正回應歌詞中提到的「放慢」、「停低」,讓唱者可以更刻意聽、哼、讀。
由鬧鐘開始
透過MV,這歌帶我們回到每天起床上班的掙扎。「鈴幾聲放下美夢」似乎已含意現實世界不是美夢場境。為何現實世界不會是美夢場境?為何美與夢可以在一起?我們不是有發惡夢嗎?甚麼時候我們開始愛上睡覺時的作夢?又甚麼時候我們失去渴望盡早起床,迎接新一天?
歌詞以「趕路」表達急速生活節奏。要早上上班的打工仔很明白這描述。第一,上了交通工具後,很多乘客儘快找個座位睡眠;第二,乘車期間,乘客專心上網,不上失去片刻;第三,下車,就急步回辦公室。歌詞呼籲我們「呼吸放慢 誰停低 總領會得到」、「讓我realise我就是這一秒活過。」歌詞以野草、木棉、雀鳥、天氣變化等描述這感覺。然而,在香港生活的人不一定有機會可以見到野草、木棉、雀鳥和感受到天氣變化,因為港鐵的網絡、行人天橋的連接、不受天氣影響的商場等已將我們牢牢籠罩了。此外,對某些打工仔來說,「停低」是可能很奢侈。那麼,不是人沒有「不懂去放鬆」,而是生活沒有這選項。
按MV影像,我很難明白在辦公室工作的白領女士如何在工作會有「嬲豬 心猛烈跳動 揸緊手臂要揮動 沉寂創傷 滲在無言動作 不觸碰 未能回想 千百萬傷」的沉重感受。這不是說這沒有可能。事實上,社會中有一定數目打工仔因工作壓力而導致受到不同程度精神病困擾。或許,如上面提及,MV影像限制了聽、哼、讀的想像。雖是如此,但以更抽象形式出現的視覺表達是否是另一可能。
面對個人生活、感覺的切割,歌詞提出要對身體敏銳,好好照顧身體,聆聽身體聲音,讓身體休息。這是一個從「他們—自我」(They-self)到真我、從身體與感覺斷裂到整合的過程。MV為這轉化過程補充了一個有趣影像來描述,即午飯。午飯時空是一個「閾限」(liminality),它擺脫了由工作時空對人的操控。在閾限,人不受辦工室空間、時間、態度和層級的限制,人可以自由地選擇如何用這段時間。例如,去那裡、食甚麼、與甚麼人一起。此外,人的角色也轉變,即從服務者轉為受服務。閾限不是一個逃避空間,而是一個「純正潛能的瞬間」。簡單來說,「閾限」指一個存在於「之間」(betwixt and between)的時空,一個既不屬於這、亦不屬於那的情境。它是一個「彷如」(as if)的國度:所呈現的世界是「假使是這樣」,而不是直陳語氣的「就是這樣」。在「彷如」的情境氛圍裏,日常的認知手段已不再適用,並且被懸置起來,取而代之的摸索與實驗。它會釋放一些平常被結構抑制的能量,蘊含了文化革新的潛能,也同時蘊含了啟動結構轉型或改造的方式。問題是:這閾限經驗是否只限於霎閾限時空還是可以在後閾限發揮其影響力?
說回來,甚麼使個人在生活和感覺上異化?忙碌生活、經濟制度、存在焦慮還是人際關係?填詞者沒有透露,而這MV就是文本前面的讀者群之一。我樂見更多讀者回應。
Inhale 與 Exhale
最後,讓我就呼吸講幾句。我們對生命最直接和最簡單體驗之一,就是呼吸。呼吸是很自然,不需多加思考的活動,但刻意學習專注呼吸不是畫蛇添足。專注不是一種思考活動,而是不讓所謂自然的活動不經意溜走。專注呼吸將我們精神集中於自己的呼吸(吸入、呼出),並感受在呼吸時,胸肺部起落、丹田的脹與收、鼻腔變化等。我們從呼吸感受自己的身體,而這種感受不是從思辨而來,而是藉著全情投入呼吸中的自我發現。所謂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關乎正念。正念就是保持覺照,清清楚楚地覺察當下的存在狀態。當人呼吸,並視呼吸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時,人就覺知自己了。
若每日有數分鐘這樣學習專注呼吸,日常生活的遭遇就可以得到過濾,回復正念。思辨不一定是愈辯愈明,反而可能是愈辯愈亂。專注呼吸讓我們在混亂中找回自己,並從中調整自己因情緒帶來呼吸的變化,從而可以以一份平靜心靈投回混亂中,但仍有能力保持覺照(覺知、覺察)。呼吸牽涉呼出和吸入。我似乎是呼吸的主角,主導如何呼出和吸入,但現實又不是如此。呼吸需要開放性,讓本不屬於我的空氣透過鼻腔,進入我的身體;同樣,我的呼出是一種自身的伸延,參與我以外的世界。事實上,當我們在大自然呼吸時,我們就感受到樹木、植物、海洋、風雨等向我吹氣,而我們也樂意被他們吹氣。在其中,我們感受與大自然合為一。相反,在鬧市呼吸,我們可能感到窒息。這不只是一個污染課題,更是鬧市的空氣的聲音、速度、力度,甚至味度等令人容易消耗,甚至感到迷失。那麼,到大自然呼吸,不是為了清新空氣,而是為了自由和開放的空間。
生命基本是呼吸,因為這是每個生命都可以經驗的。呼吸是沒有條件的,呼吸者不需要有意義和價值的人生,也不需要有成就和社會地位的人生。生命基本是呼吸提醒我們,呼吸是恩賜,所以,沒有生命是多餘的,生命也不需證明他不是多餘;呼吸是生命的動力,所以,每一呼吸都帶來可能,呼吸不只是一個生理活動,更是生命的結連。所以,沒有一個生命是孤立,呼吸要求我們開放,讓他者進入我們的生命。呼吸沒有使我們克服生命的弔詭,但卻可以有厚度和深度承載生命的弔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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