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瑞強 (香港神學院神學及歷史科副教授)
亞伯拉罕的信仰,始於一個旅途,一個離開故鄉、走向異域的旅途。以色列民的救贖經驗,也莫大於一個旅途,一個離開埃及、越過曠野、走向從未踏足過的土地的旅途。我們的信仰人生,其實也是一個旅途,從現在的光景,行經未經驗過的歷史,走向上帝所應許的全新將來。《天路歷程》這本書,正是以旅途的畫面,道出信仰就是旅途這個事實。
真正的旅程必須踏足在不斷開展的歷史之上,旅程內含時間性,時間性意味著事件在不斷開顯的過程中。自柏拉圖以來,西方哲學就漠視「旅程」,因他對時間和歷史興趣不大,在他看來,凡變化的東西,就不是永恆的,都沒有終極意義;永恆的東西,在時間和歷史之外。縱使具體的人恆常在旅途中,在變化中,柏拉圖就是漠視這具體的人,寧願思考理型世界裡的永恆的「人的理型」,對他而言,這才有終極意義。以真理觀來看,對柏拉圖而言,我們眼見的世界,不是永恆地真的;永恆地真的東西,不能透過眼見,而必須透過理性去把握,而理性把握的對象,是理型、觀念、事物的形上本質。簡言之,永恆的東西是時間之外的東西,在歷史旅途中的事物,隨時間而變,就沒有什麼永恆的意義了。
我們的信仰多少有點柏拉圖化,信仰裡的認信多少變成是理性上對某永恆真理的堅持,認信後是期待進入一時間之外的天堂,這種認信與期待是可以完全抽離現實歷史的,於是乎,有信徒說,信主後最快樂的事,莫如即刻離世、與主同在。在這種柏拉圖化的信仰裡,較難看到現實的歷史對一個信徒有什麼永恆意義,這種信徒對於踏上「旅程」興趣不大。
按神學家莫特曼的分析,巴特神學所強調的上帝,正是一個完全在時間之外的永恆超越者,這上帝的「永恆性」是垂直地凌駕著我們的塵世歷史,即是說,永恆的上帝與我們的歷史只有微不足道的輕輕一點的關係;於是乎,這上帝顯為一「永恆的現在」,亦即是說:祂根本沒有「時間性」。從真理觀的角度言,要了解這位沒有時間性的永恆上帝,信徒只需接受祂那從上而下的啟示便足夠了。信徒沒有必要走上旅程,在旅程中認識這位上帝。
莫特曼如此說巴特,正要凸顯他自己那「來臨中的上帝」的觀點。就莫特曼而言,形容上帝莫如形容祂是「來臨中的上帝」,祂在我們時間的將來,向著我們的現在走過來。上帝走過來的時候,帶著「時間的將來」裡飽含的、我們未見過的全新元素走過來,這些新意會讓歷史過程中的舊事物煥然一新,這讓歷史的真正變化成為可能。上帝從將來走過來,會吸引信徒從現在走過去。信徒因著基督的復活所帶來的盼望,從歷史的現在,踏上旅途,向著來臨中的上帝的將來應許走過去。在這歷史旅途中,信徒不斷經歷從上帝而來的新事物,也藉著從上帝而來的新意改變歷史的現狀,信徒在歷史中與上帝同工,好讓事情在歷史的演變中,最終成為上帝所應許的天國的實現。從上帝觀而論,這位上帝不是沒有時間性的永恆上帝,而是在時間的將來向我們招手的上帝;這不是從上而下直插下來的上帝,而是在時間的前面吸引著信徒向前走的上帝。如此,信徒踏上歷史的旅程,便變得有意義。信徒在這旅程中體驗的「永恆」,就不是柏拉圖式的「對反於時間的永恆」,而是信徒落手落腳地創造歷史,以致歷史逐步地實現「上帝所應許的終末」的這種「內注於歷史而改變歷史」的永恆。這不是與時間無關的永恆,而是內在於時間裡令歷史貫滿神性期許的永恆。
我們常常講天國的「已然卻又未然」(already but not yet),即:天國開展了,卻有待圓滿實現。其實不單天國,連基督也是「已然卻又未然」的。期待基督再臨,仍是信徒在歷史裡向前展望的事情。教會作為「基督的身體」,其生命與使命仍在歷史中開展,其「身量」有待圓滿,其天國使命也有待完成。就此而言,教會仍在旅途中。在旅途中,教會要不斷迎見新的局面、新的觀點、新的挑戰。教會也不免要適應這些新事物,隨處境而作應變。但在應變中,教會也不能失去其獨特的身分,教會總是向著上帝應許的終末而奮力前進的旅人。在旅程中,教會持守著「變」與「不變」的雙重性,這即莫特曼常常強調的歷史的「不連續性」與「連續性」的雙重性。變,是因教會真正深入歷史,在歷史中運作,在歷史新境中不斷更新自己;不變,是因教會的固有身分,它總是向著一特定終點前進。
海德格哲學的獨特貢獻,是將柏拉圖化的真理觀還原為具體歷史的真理觀。人,不是超離時間的知識主體,以理性把捉世界的種種客體。在海德格哲學裡,人是「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總是在歷史中與世物打交道,人根本沒有一抽離現實歷史的凌空位置,藉此去觀照萬物。教會也是一「在世存有」,我們對上帝的理解、對基督的理解、對聖靈的理解、對聖經的理解、對當下世事的理解、對上帝旨意的理解、對自身召命的理解......也總是受限於並制約於我們自身的歷史性、有限性、不完美性。我們以歷史的有限觀點去理解上帝圓滿的啟示,得出一麟半爪的看法。活著的上帝卻又不斷向我們揭露祂的圓滿啟示,於是,我們以新的領悟去修正舊的看法。新的看法又進一步讓我們看到先前沒有看到的新意,這加深了我們對上帝的啟示的理解。藉這理解,上帝又讓我們明白祂的啟示更多。如此周而復始,我們進入海德格講的「詮釋學循環」裡。我們以有限的觀點去理解上帝,上帝就著我們已有的觀點去修正我們。然後,我們以修正後的觀點重新理解上帝,上帝又就著我們的新觀點去修正我們。如此往復循環,我們在歷史中不斷地更新我們對上帝的理解,回應上帝在時代裡的新召命,也參與上帝在歷史中的新作為。
以上講的,正是典型的旅途經驗。想想你的旅途經驗:當你到達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時,即時會遭遇某些人和事,或許有人幫助你,或許有人欺騙你,這時,你會對那地方形成某種觀感。之後,你在這地方繼續遊歷,又會遭遇另一些人和事,這可能強化你之前的觀感,但也可能修正你的觀感。之後,你的觀感和這地方開顯給你看的事實,會不斷互動,而進入一不斷修正的「詮釋學循環」裡。在旅途中,你會發現,在歷史的某點,你對這地方有某種觀點,然後,旅程的繼續,時間的推移,你的觀點不斷被新事物改變,最後,你被這些新事物所改變,也帶著與之前不一樣的觀感,繼續你的旅程。
旅人見的「真理」,不是一成不變的永恆理型,而是隨著旅程的開展而變動不居的境遇。所謂理解,是在歷史限制下的有限視域裡看到的有限景象。這景象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揭露得更清晰、更廣濶。旅人無法掌握到「永恆不變的真理」,只能隨著旅途的開展而對事情有更深的理解。耶穌說他是道路、真理和生命,若「道路」、「真理」和「生命」三者是互相詮釋的話,則「真理」一定不是死板板的東西,而是具「生命」力、具「道路」性的東西,如此,真理應是生命在途上對上帝不斷更新的理解。如此真理觀,不是什麼相對主義,而是正視人的有限性,也正視活著的上帝對人不斷揭露其自己。由於真理在途上不斷開顯,教會就應像旅人,在歷史的流逝中不斷面對新的境遇,接納全新的事物,不固執於舊有的制度,勇於放棄不合時宜的想法,而甘願隨時代而更新,敢於擁抱改革家所講的「不斷改革」(Ecclesia semper reformanda est)的觀點,嘗試理解在途上遇到的與自己差異甚大的他者,也接受自己的無知而願意問路,接納他者的幫助,在獨特的困境中走出一條前人未走過的路。能如此,才能不斷經驗從上帝而來的、我們測不透的、卻又令人驚喜的新事。到那日,當我們完成我們身處的歷史的獨有旅途時,當我們到達上帝應許的終末時,當我們回望這段旅程時,我們發現,這段旅程多麼豐富,在其中,我們體驗到上帝不斷施予的恩典(這些恩典在我們曠野般的旅途中是特別耀眼的),也看到我們在堅持走這段旅程時是如何成為了上帝在歷史中的同工,讓歷史走向它的終末。
香港人喜歡策劃好的受控「旅行」,但不是人人願意踏上迎向全新事物的不受控「旅途」。教會,作為「保守」的群體,能走上這經驗創造新事的上帝的旅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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