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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神學 ── 希伯來哀歌神學與現代哀歌《如日無光》

李穗洪博士(中國宣道神學院客座講師;道風山生命事工委員會主席;《古近東文士》聖經考古YouTube頻道作者)

希伯來哀歌包括群體性哀歌和個人性哀歌,而耶利米哀歌就集合二者於一身,第三章屬於個人性哀歌,第五章卻是群體性哀歌,而且兩者的界線有含糊化,例如哀3:1—21:「我是遭遇困苦的人。」,表面上是一個人的表達,但其實文本的說話者是耶路撒冷的擬人化的化身,群體性地訴說出整個群體的哀痛。即使以個人哀歌的向度所創作的詩歌,其實也可以被使用促成整個敬拜群體去想像群體性的困境,喚起整個敬拜群體對群體苦痛遭遇的回憶和想像,達致同心呼求上主干預改變現況的禱告。


或許有人會認為灰暗格調的曲調只能成為個人向神訴苦時舒發情緒的歌曲,未必適合側重讚頌上主屬性和宣告對主積積盼望的主日音樂敬拜,但事實可能正正相反。再極端的說,再沉重、再灰暗、再悲觀的詩歌作為基督徒的哀歌,也絕對可以被用在教會敬拜中向神呼喊。Hermann Gunkel就將耶利米哀歌的第 1、2、4 章定義為qinah喪禮歌曲,它們的平行句的第二個部分往往比第一新分短。這種不平衡的節拍被理解為一種“跛行”節奏,據說適合在喪禮隊伍中送行的哀悼者。如果連喪禮歌曲也可以歌曲形式唱出的哀傷者禱告書,並被納入正典給歷世歷代信徒所學習,現代基督教哀歌也可以成為我們與神聯繫的敬拜中。現代哀歌《如日無光》在開始就唱出如同喪事中的絕望、黑暗、迷惘:「隧道如無光就形同黑洞;時鐘失落了時針遺忘掉,哪天開始與結終?沿路摸黑,將瘀痛埋在深海中⋯⋯」


讓我們思考群體性哀歌,它們包括對群體苦難的哀訴、向上主祈求介入發改變不幸遭遇、或各種自責求安慰的思想。沒錯,當信仰群體經歷神大能拯救的手時,他們不難亦應該唱出像以色列人過紅海後的摩西讚頌之歌(出15:1—18)或以色列人戰勝迦南敵軍後的底波拉與巴拉之歌(士5:1-31)。但試想像當一個群體經歷了極度傷痛之事,當天仍是否最合宜或必須作出興奮雀躍的歌頌聲或信心之歌,還是當一天應該停止敬拜以避免帶有任何消極、灰暗、負面的成分?在利10:1-20,亞倫經歷了兒子拿答、亞比戶因獻凡火而被擊殺的災後,仍然按摩西吩咐吃獻上燔祭和贖罪祭,但卻沒按吩咐在聖所代表以色列人去領受和吃那贖罪祭中的搖祭,作出所謂積整正面的常規祭祀程序,他聲稱一家自己作出這個調整是配合當天遇見的災,最終摩西以他的話為美。雖然經文沒有記錄二人詳細解釋災後吃搖祭為何會令上主不看為美,但亞倫強調常規敬拜可能是不美的原因,不是兒子獻凡火之罪,而是「遇見這樣的災」,我們可否想像其中一個可能就是災後的哀傷灰暗之情令亞倫難以有積極感恩的心去領受和吃搖祭來敬拜?但同時他沒有缺席反而繼續堅持帶領燔祭和贖罪祭的敬拜。筆者想像上主悅納了他亞倫天遇見災後而「不夠積極樂觀正面」的祭祀敬拜,所以傾向相信即使心情灰暗或用上灰暗格調的詩歌也可以敬拜主。


現代版哀歌《如日無光》的作者解釋其創作時,引用舊約學者Walter Brueggemann對詩篇所反映的生命狀態分類:有導向(orientation)、失去導向(disorientation)、重新導向(reorientation),分別代表熟識的人生既定軌跡、不可預期甚至無力走下去的深淵軌跡、美好新常態生命的重新出發。她希望以此首創作哀歌幫助信徒多停留在第二生命狀態「失去導向(disorientation)」,而不用急於理性地帶人走向第三生命狀態「重新導向(reorientation)」去勉強立即發出積極正面的讚美。其實,這想法正正與正向思想唱反調,失去導向時的良藥不是勉強積極樂觀正面,而是面對和抒發出在深淵中的情緒。


讓我們再進一步思考個人性哀歌的內容,它們往往包含召聚聽眾、傾訴苦況、向上主請求及對上主的宣告信心的四部分。哀傷地向上主傾訴苦況,即使還召聚其他人聆聽,卻不是為了絆倒聽眾對上主的信心,祈求上主干預和改變情況,表達了上主仍是當事人相信上主是災難中唯一的盼望。由此可見,訴苦也可以是敬拜中的其中一個元素,因為這種傾訴和訴求能清楚表達上主是願意聆聽在苦難中悲觀消極者的主,並且是唯一能改變他們苦況的那一位,這豈不是也在述說上主的屬性和能力嗎?當我們檢視約伯與三位朋友的對話(雖然體栽不是哀歌,但約伯的處境與不少哀歌相似,可以作參考反思),就更不難發現貼地坦誠訴苦有時可以比離地背誦式單一宣認上主權威更討上主喜悅,三位朋友不斷堅持上主的公義屬性與約伯的罪,約伯則要訴苦,爭取與上主理論對話,但明確表示上主的主權和能力,結果,上主卻向三個朋友發怒,因為他們愚妄地議論上主,不如僕人約伯說的正確,更叫他們請求約伯為自己獻燔祭並為他們祈禱。(伯42:7—9)約伯的訴苦和爭拗最終也帶來了上主的智慧和權威式回應並約伯的信心宣認:「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所以,訴苦跟認信或敬拜不是互相排斥的,訴苦甚至可以成為認信與敬拜旅程的重要一站。


雖然苦難受災原因不同(一個是奧秘而另一個是審判),耶利米哀歌中作者面對耶路撒冷的災仍與約伯面對自己的苦有一些相仿心情,裡面有著清晰的災難苦情傾訴和訴求表達:「耶和華啊,求你顧念我們所遭遇的,留意看我們所受的凌辱。⋯⋯因這些事我們心裏發昏,眼睛昏花。」(哀5:1—17)但同時對上主的聆聽和介入轉變苦況,宣認其盼望與信心:「耶和華啊,在極深的地府裏,我求告你的名。我的聲音你聽見了,求你不要掩耳不聽我的呼聲,我的求救。我求告你的時候,你臨近我,說:「不要懼怕!」」(哀3:55—57)「錫安哪,你罪孽的懲罰已經結束,耶和華必不再使你被擄去。」(哀4:22)同時帶有訴苦、請求、認信的耶利米哀歌,被放進希伯來正典中,絕對是值得我們參考、學習的禱告和敬拜內容,即使不一定要照單全抄。這種積極與消極、絕望與盼望、哭訴與認信的張力,正好反映希伯來聖經一貫廣泛存在的張力。


其實早在希伯來聖經正典或耶利米哀歌成書之前,古近東世界已經流存著其他城市毀滅的哀歌,如四千多年前的一首哀歌就為蘇美爾城市Uruk烏魯克的毀滅而哀哭,女主角為失去的烏魯克城市、祖屋、丈夫、牲畜而哭;另一首少於四千年前的哀歌則為Ur烏爾的滅亡而哀哭,甚至如耶利米哀歌擬人化被毀的耶路撒冷,也描繪烏爾的屋淚流滿面。兩首古近東哀歌只聚焦哀傷的表達,但卻沒有清楚解釋滅城的起因,或記錄主角的認罪、認信或盼望,這或許反映了希伯來哀歌與古近東哀歌的分別。不過,正面積極的信仰元素又是否一定要同樣程度加入每一首現代的基督教哀歌呢?


很多時,我們或許會誤會由訴苦到認信是一個線性向前的旅程,所以以哀歌向度所作出的基督教歌曲雖可以灰暗悲情為起始點,但必須以積極正面的認信和盼望作為終結。那麼基督徒歌曲就不應該全首只有訴苦而沒有認信?當然,耶利米哀歌作為一本祈禱書,將面對耶路撒冷被上主懲罰降災破毀時的所有關注的事並所引發的情緒與思考,都毫無保留地傾訴和傳遞給上主,作者或其信仰群體承認他們正在向一位統治世界的信實、富有憐憫的神祈禱。一方面,作者在禱告中承認上主是公義的,使聽眾相信上主的公義審判,並最終會向他們施憐憫,赦免他們的過犯。但另一方面,仍不確定上主的拯救要到多長時間才會來臨。作者在第三章本來已經認信神聽禱告和拯救,但在第五章的結尾卻顯出信心動搖或不確定,向上主提問:「你為何全然忘記我們?為何長久離棄我們?耶和華啊,求你使我們回轉歸向你,我們就得以回轉。求你更新我們的年日,像古時一樣,難道你全然棄絕了我們,向我們大發烈怒?』(哀5:20—22)既然哀歌以疑惑作禱告的終結,現今的基督教詩歌主調「放負」去抒發哀痛又有何不可呢?


而《如日無光》的大部分內容正是這樣的「放負」去問上主:「如聲嘶力盡向祢哀告,祢會否伸手環抱?⋯⋯這地祢掌管,怎可撇低受傷不顧?⋯⋯呼天叫地戰火痛悲,無處哭訴!神祢在嗎?豈不是 祢看顧受造人間 ?怎會隱退合著眼?⋯⋯但祢不肯伸手拯救,隔岸旁觀,神祢在哪?」作者知道上主的存在和掌管,但她的感受卻仿佛與頭腦智識不配合,所以聲嘶力歇地問上主還在和還掌管看顧與否。一方面,這種「放負」讓作者可以抒發傷痛,另一方面,更是向上主尋求幫助她克服這場腦交戰。筆者相信憐憫哀傷的人的上主會接納這個再次相遇、接連、互動、對話的邀請,讓哀傷的人再深體會這位與人同哀同行的上主。不過,與耶利米哀歌不同,歌曲的最後不是疑惑的表達,反而是含蓄地表示對那光,即上主,仍存有一絲的寄望:「我相信祢知道此刻悽愴,無聲裡等候那線光」。但這無聲的等候與歌曲的終結帶來了未完的故事,究竟那光或那位主,又或者Brueggemann所說的第三個生命狀態「重新導向(reorientation)」何時才會出現,卻是作者與聽眾都不知道的,所以這個導向的隱藏聲音可以仍然是相對微弱。


另一方面,如前所提及,哀歌並不一定是由訴苦到認信的線性推進的簡單結構,悲慘苦難的人生同樣不是由訴苦到認信的線性旅程,所以,耶利米哀歌或《如日無光》都絕對不是清一色的第二種生命狀態「失去導向(disorientation)」,而是有混合並時高時低的含糊性。換句話說,在「失去導向」的主調背後或腦中,已經隱藏著或開始蘊發「重新導向(reorientation)」的生命讚美。正如上文分析,耶利米哀歌中有認信與疑惑共存平行和糾纏的可能性。當作為音樂門外漢的筆者聆聽《如日無光》時,發現歌詞較大篇幅有比較明顯的「失去導向」,但結尾又像暗示可能有邁向「重新導向」向度的一天;個人感覺歌曲旋律卻像沒有「失去導向」的完全徹底迷失和哀傷。筆者認為這樣的曲詞配搭或許才更像生命狀態混合或含糊的哀歌。歌唱者有著重新導向的可能性,但這刻仍要先主要訴說其悲哀和迷失的情緒,而卻不影響她敬拜上主的生命本質或再重塑潛在性。


最後,哀歌只是希伯來聖經的其中一部分,也是古以色列信仰群體的敬拜生活的其中一部分,所以現代版基督教哀歌也可以是我們崇拜流程的其中一首詩歌,或我們生活中個人敬拜的其中一首歌曲,當與其他歌曲編排在一起時又會產生不一樣的感受和信息。更重要的是猶太人在每年的聖殿被毀紀念日都會頌讀耶利米哀歌作紀念,更會加上歷世歷代猶太人不同苦難事件記憶去豐富這個信仰群體頌讀此書時的集體意義,今日信徒或教會唱出《如日無光》時,又可以貼地的去集體記憶或思考什麼事件呢?祈願上主使用每一首哀歌去豐富我們的信仰生命。




延讀材料:

Brueggemann, Walter., and Miller, Patrick D.. The Psalms and the Life of Faith.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1995.


Foster, Benjamin R. Before the Muses: An Anthology of Akkadian Literature, vol. 1. Bethesda, Md.: CDL Press, 1993.


House, Paul R. Lamentations, Word Bible Commentary 23B. Nashville : Thomas Nelson Publishers, 2004.


Kramer, S. N. “Sumerian Lamentations,” Page 455 in Ancient Near Eastern Texts Relating to the Old Testament, ed. James B. Pritchard, 3rd.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9).


李熾昌、游斌:《五小卷研讀:希伯來聖經與社群認同》,香港:香港基督徙學會,2004年,頁26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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