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智聰博士 (中國神學研究院許書楚教席副教授 - 聖經科)
像詩篇一三七篇這類公然打著「禱告」的幌子,虔敬求告為名,惡毒下咒為實的詩篇,教會向來都不知該如何處置它們。以詩篇第五十八篇為例,就曾在社會中引起軒然大波。一九一七年七月,時值一戰,德軍戰機在倫敦及英國其他地區上空兩度投擲炸彈,數以百計平民受傷喪命,他們不單手無寸鐵,有的更是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德軍的行動惹來英國民間悲慟憤慨,聲討德軍、報仇雪恨之聲遍聞朝野。與此同時,在兩次空襲之間,英國聖公會公布修訂《公禱書》,將詩篇第五十八篇與及一些與詛咒仇敵有關的詩篇經文剔除,意味它們不宜在公共崇拜中被誦讀,大概原因是它們煽動報讎,是舊約信仰的糟粕,不能追上因福音而開展的新時代云云。消息公布翌日,於各大報章頭條「洗版」,繼而,譴責教會迂腐冷漠之聲擠滿了報館「讀者來函」的信箱,大致意思就是教會彷彿活在「平行時空」中,無視戰爭的現實,詆譭舊約,無視聖經權威。「我們就是希望這些祈願實現在德意志民族身上,但教會不容」—這大概就是時人一般的反應。1.不只是一般黎民,當神學家潘霍華談及這詩時,亦切切告誡我們,惟有基督才可以將這首詩作為祂的禱文,因為祂是全義的,我們任何一人膽敢將這詩以為自己的禱文,就是無視自己也是有罪之身。所以,面對有如納粹政權般殘暴不仁的仇敵,潘霍華仍然堅持,咒詛詩不能出於我們的口。2.它的存在,讓我們看到神對「義」的執著,以致最終他不惜犠牲自己的兒子,為要滿足祂對「義」的要求,好讓祂的兒女在黑暗蔽空的日子,仍可發出詩歌結束時的堅信:「在地上果有施行判斷的的神。」
Kim Barker在他探討咒詛詩的著作中,歸納了不同論者對咒詛詩的五類看法:3.
咒詛詩不應存在聖經正典之內,教會將它們摒棄於經課或公禱書之外的做法如出一轍。
容忍它們是聖經的一部份,但與新約信仰所帶來的新時代已格格不入。他們會認為這些詩歌代表著舊盟約中的信仰情操,挑動仇恨,淡化仁愛。它們既反映了人性最幽暗的舊我,在基督裏的新人應把他們棄如敝履。或許,惟一可使用這些詩歌的,只有基督一人了,正如前述潘霍華的想法。
認同它們的存在價值,但又否定它們為對處境最理想的回應。持這態度的人,一方面會承認信徒需要藉這些詩歌表述他們的負面情緒,以顯出信仰人性化的一面,但同時仍然認為,這種表現是不虔不敬,並非門徒應有的表現。言下之意,信徒使用以這些詩篇為禱告,未為不可,不過這只屬於低端信徒的境界。
認為咒詛詩針對的是「罪」,不是「罪人」。詩中表現出對罪與不義的零容忍,但是對於罪人,信徒卻要抱持寬容饒恕的心。然而,在聖經中,是否真的存在這種「罪—罪人」的分野?犯了罪之人,不只是他的罪要被處理,犯罪的人也要承擔責任,這種分野似乎並不存在。
認同它們是合理而又合宜的回應。Barker就是希望為這個觀點護航。
如此複雜的課題,很難三言兩語解說清楚。不過,我想以上述提及的詩篇五十八篇為例,提出與這首「咒詛詩」有關的幾點觀察。
詩人開門見山,向一班「你們」提出質詢。《和合本修訂版》翻譯的第1b節,較貼近原文的意思:「你們審判世人,豈按正直嗎?」從這句話我們可推敲得到,詩人面對的敵人是在社會中佔有絕對權力的人物,《新譯本》索性以「掌權者」稱呼他們。這班人濫用職權,壓逼蒼生,造成極大的災難,把世界拉進一個無序的深淵—至少對於受他們欺壓的人而言。像詩人般的受害者,站在與他們完全不對等的權力位置,無助,無奈,亦無望。這不是在一般私讎的背景下所發出的禱告。4.
這首詩最刺眼的地方,無疑是第7-9節的咒詛:「願他們消滅,如急流的水一般,他們瞄準射箭的時候,箭頭彷彿折斷。願他們像蝸牛腐爛消失,又像婦人流掉的胎兒,未見天日。你們用荊棘燒火,鍋還未熱,神就用旋風把未燒著的和已燒著的一齊颳去。」(《和修》)詩人無疑以狠辣的語言咒詛敵人,但敵方的語言又何嘗不狠辣?他們隱瞞真相、歪曲真理(「說謊話」,3節),說出來的話有如虺蛇的毒液,置人於死地(4節)。詩人嘴說咒詛,但他卻將復仇的主權交在神的手中。咒詛的禱告,不也是他在這個「言語戰場」的武器,幫助他辨清他最需要祈求的是甚麼?
全詩告訴我們,詩人最渴望要的是甚麼?是的,若惡敵得到他們應有的下場,詩人與義人群體必然會歡天喜地。但他們只是想求見到敵人失敗嗎?有兩點值得留意。第6節的祈求頗特別。詩人一時把敵人比喻為蛇,後又把他們比喻為獅子。這可能是受古近東的神話影響。當時有一類「蛇獅合體」的鬼魔,橫行世界邊陲,活在混亂無序之境。5.此刻,詩人把社會中的昏官酷吏比喻為這種邪魔外道,可能想藉此指斥他們把社會攪擾得污煙瘴氣,有如世界邊陲的混沌之境。公義再不是世界運作的原則,只由強權、不義、強暴話事。在全詩結束的末句,詩人放在人口中的那句覺悟:原來世間真有在審判的神,即是說,他們終於看到神的公義公理彰明。咒詛詩的核心,不是冤仇,而是「公義」。6.以咒詛詩為禱告的人,都要捫心自問:我想追求的是怒氣得以發泄,還是對於神公義的執著?兩者帶出的表現可能極相像,但原因卻不可同日而語。咒詛詩的使用,不是一個心理健康的問題,而是關乎一個神學問題:神是誰。
1. Andrew Mein, “Bishops, Baby-Killers and Broken Teeth: Psalm 58 and the Air War,” JBibleRecept 4 (2017): 207–23.
2. Dietrich Bonhoeffer, My Soul Finds Rest: Reflections on the Psalms, trans. Edwin Robertson (Grand Rapids, MI: Zondervan, 2002), 56–66.
3. Kit Barker, Imprecation as Divine Discourse: Speech-Act Theory, Dual Authorship, and Theological Interpretation, JTIS 16 (Winona Lake, IN: Eisenbrauns, 2016), 130–32.
4. Marianne Grohmann, “Ein Gott der Rache? Feindpsalmen in jüdischen und christlichen Auslegungen,” in Sprachen heiliger Schriften und ihre Auslegung, ed. Nadja Rossmanith, Mag. Sandra Kaeßmayer, and Christian Wagsonner (Wien: Institut für Religion und Frieden, 2015), 38.
5. Scott C. Jones, “Lions, Serpents, and Lion-Serpents in Job 28:8 and Beyond,” JBL 130 (2011): 671–79.
6. 關於這點,Erich Zenger 的闡析非常有用。參Erich Zenger, A God of Vengeance? Understanding the Psalms of Divine Wrath, trans. Linda M. Maloney (Louisville, KY: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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