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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神學 ──「凡事謝恩」創造神學的視角

林睿豪先生 香港基督徒學生福音團契團契部副主任

「感謝主」——也許是基督徒最常掛在口邊、突顯身份的話語。但有些時候,一句「感謝主」卻可令人感到作嘔;例如,某地區發生天災地震,然後你聽見身旁的基督徒如此說:「感謝主保守我們遠離災害。」又有些時候,基督徒的「感謝主」讓人感到無言,例如:「感謝主,讓我女兒入讀心儀小學。」

 

〈感恩的焦距〉正是對基督徒「感恩」的詰問。歌中認為以上令人噴飯的感恩源於一種感恩的失焦,因此正確的感恩便是需要再對焦。歌詞和歌曲盛載的信息有限,但卻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起點,去探討感恩的失焦與聚焦。

 

感恩的失焦——與真實的距離

歌詞中首三句「神恩處處誰都知曉 但所愛終究沒痊癒」、「侍主心志忠貞堅決 但偏偏被攻擊棄絕」、「饑荒處處人禍戰亂內心也彷彿被刺穿 怎可慶幸沒他苦困像自我陶醉的感恩」,描述了所處現實世界與所信信仰世界的距離。我們信世界應該是如何,如同歌詞的轉接詞「但」,我們實在經驗的世界卻不是如此。在這種矛盾與張力之下,歌曲提出詰問——「怎說出感謝的話語」?歌中提到,在這種情況下的感謝,要不是一種「自我陶醉的感恩」,就可能是一種阿Q式的自我安慰——「強裝歡笑稱不過試練」。

 

感恩的失焦,源自與真實世界的距離。當我們活在世界,我們就透過我們的感知對世界不斷作出詮釋。不同的信仰(信念)就是提出一種傳統(故事)讓人去解釋世界,但這套故事與世界實在本身,會有不同的差距,甚或衝突。一個負責任的信仰傳統,往往會因應自身解釋與世界真實性的差距作出調整,使自身的解釋更附合真實,從而更有力量。但值得留意的是,如果信仰故事本身是圓融的,確實可以建立一套無視世界真實性的故事,讓人置身其中而毋須理會外在真實的世界——這就成了今日人們口中「離地的信仰」。確實,人可以選擇活在自己的「信仰世界」之中,以信仰的語言解釋外在世界發生的一切事——於是,所有的苦難都成了一種試煉,都總是有某種益處。這種「離地的信仰」固然可笑,但卻是可悲的。因為它對世界真實性的忽視,正正說明它的乏力。它無力承擔世界的重量——特別是苦罪的重量,所以只能蜷縮在以自己的信仰語言構建的安全屋,在其中享受自圓其說的陶醉。因此,歌首的「……但……」的句式,正正嘗試描繪世界苦罪的真實,而在承擔接這種苦罪的十字架下,如何言說感恩便成了真實信仰不能逃避的詰問。


感恩的聚焦——創造神學提供的視野

〈感恩的焦距〉一歌中的核心,在於「當」和「怎」間的來回轉折。「當」世界充滿苦罪,「怎」說出感謝的話語;但我們「(應)當」說出感謝的話語,作為一種對苦罪世界信仰宣告的回應。世界確實充滿苦罪,但更要說出「感謝」,表明上主作在苦罪世界中掌權,承認自身的弱小無力,從而轉向更依靠上主,以良善作為一種對抗。肯定並擁抱苦難,無疑是十架(救贖)神學的核心。耶穌基督道成肉身,進到苦罪世界,最後更被釘上十架。十架,無疑就是上主對世界苦罪最真實的肯定。世界上的罪惡和苦難確實存在,以致於一個無罪之人,甚至是神的兒子也要被釘上十架。十架的弔詭正在於此:耶穌被釘死十架,一方面證明苦罪(死亡)權勢的真實;另一方面,神的兒子從死裡復活,就是對罪和死亡權勢的否定和審判。所以,世界雖然充滿苦罪,更要藉「感恩」看見、宣告上主微小而真實的作為,堅持良善就是對苦罪最真實和有力的回應。


十架(救贖)神學誠然提供一種信仰視角,勸勉信徒只有擁抱苦罪的真實,才能更深感受到由十架而生的盼望力量。除了歌曲提及的十架神學視角,筆者在這裡嘗試補充另一神學傳統——創造神學對苦罪解釋的信仰視角。


事實上,舊約書卷中亦不乏作者(編修者)與今日的信徒一樣,感受到充滿苦罪的現實世界與所信信仰世界間的張力。例如舊約智慧文學傳統中的《傳道書》和《約伯記》,正是嘗試對當時被擄後佔據主流神學思想的申命記神學作出詰問和批判。申命記神學的核心信念是耶和華上主是賞善罰惡的神,因此典型的信仰公式乃是行義(善)得生,行惡受罰。在這種信念下,申命記神學主張,以色列亡國是因沒有履行與上主的約定而招致上主的懲罰,因此若遵從上主的約定——謹守遵行上主的律例、典章,上主亦必按約定賜福予以色列,甚至再次將分散於列邦的遺民招聚,重新成為上主立約的子民。智慧文學傳統如《箴言》正是呼應申命記神學的代表作品,但有趣的是同一文學傳統下的其他書卷卻表達了對申命記神學的質疑和批判,例如《約伯記》中藉由描寫義人約伯家破人亡的悲慘遭遇,詰問好人為何也會遭遇不幸;《傳道書》中也不少對惡人當道、義人受禍的著墨,甚至因此表達出「真是一種弔詭啊」的慨嘆。凡此種種皆提醒今日的信徒,即便是舊約聖經(甚至同一文學傳統)中亦不乏作者留意到信仰世界和現實世界苦罪間的張力,並拒絕天真地認為單憑一種信仰視角便能完全疏解,因此才誕生了不同的聲音來彼此對話和相互批判。


如以上所述,《約伯記》和《傳道書》的作者(編修者)既然認為申命記神學「賞善罰惡」的信仰視角,不足以解釋現實世界真實發生的苦罪問題;那未,他們又嘗試怎樣回應呢?《約伯記》和《傳道書》嘗試在舊約神學資源中的另一重要傳統——創造神學傳統尋找出路。他們的回應,也許會令不少信徒感到驚訝——因為那既可說是一種回應,但卻又算不上一種解答(a response but not an answer)。在《約伯記》的最後,上主自旋風中向約伯顯現,但卻彷彿沒有回應約伯(讀者)最關注的問題:為何義人會受苦?這個問題並非沒有答案,反而是倒是自書卷開首的天庭控訴劇(撒旦作為約伯的控訴者,上主作為他的辯護人)中已經揭露給讀者知道。既然如此,為何上主卻沒有以「天庭敘事」作為回應約伯提問的因由呢?上主的回應卻是以一連串關於創造主和創造物之間的問題詢問約伯,約伯亦只能坦承作為受造物的他,難以完全明瞭創造主的心意。對於惡人得福、義人得禍,《傳道書》的回應也相近。《傳道書》的作者提出他的觀察:「凡臨到眾人的事都是一樣:義人和惡人都遭遇一樣的事;好人、潔淨人和不潔淨人、獻祭的與不獻祭的,也是一樣。好人如何,罪人也如何;起誓的如何,怕起誓的也如何。」(傳九2)面對著「不公」的世道,《傳道書》只能表達提出一種難以理解的感慨(一種弔詭),並提出活在當下,享受神所賜的「份」作為回應——「你只管去歡歡喜喜吃你的飯,心中快樂喝你的酒,因為神已經悅納你的作為。」(傳九7)


《約伯記》和《傳道書》的回應,其實呼應了舊約另一重要神學傳統——創造神學。,創造神學認為上主作為創造主,具有人不能理解的超越性,人作為受造物面對超越的上主和祂所創造的世界,便只能謙卑接受自己作為受造物的「位份」。世上的苦難是真實的,但卻也蘊含一種人難以理解的奧秘,因此苦難的解答(answer)只屬於上主,而人面對苦難的出路或是回應,則是接受自己的份(portion)。接受人作為受造物、世界為上主所造的「份」,便意味接受受造物必然有的限制和軟弱。人有限制,因此會病、會死;世界是受造,因此並不完美,會有天災、各種人不能掌握和預計的問題發生。苦罪在人眼中可能難以接受、甚或不想承認,但苦難和福樂在超越的上主眼中,「看來都是一樣」(詩一三九11~12)。;當人能接受自己不過是卑微的受造物,便能看見人活於世,整個世界及至當中遭遇的禍福均是神的恩賜,人便能存感恩的心領受。正如《傳道書》所言「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裏。然而神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參透。 我知道世人,莫強如終身喜樂行善, 並且人人吃喝,在他一切勞碌中享福,這也是神的恩賜。」(傳三11~13)


創造神學的傳統其實在新約書卷中也有所延續,即便是在福音書中,若以創造神學的視角閱讀,便就能理解其中耶穌令人不適的講論,如葡萄園工人的比喻(太二十1~16)和「無用僕人」的比喻(路十七7~10)。在《馬太福音》葡萄園工人的比喻中,讀者可能會為葡萄園主人的「不公待遇」感到困惑,並認可最早一批作工工人「多勞多得」的想法。然而,若非葡萄園主收納工人,不論是早晨或是最後獲聘的工人,均只能在街上無所事事,為未來的飲食憂心。此外,《路加福音》中「無用僕人」的比喻也可能會讓一眾為主辛勞作工的基督徒感到嚴苛和難以接受。當中耶穌提到:「僕人照所吩咐的去做,主人還謝謝他嗎? 這樣,你們做完了一切所吩咐的,只當說:『我們是無用的僕人,所做的本是我們應分做的。』」事實上如筆者於前文述及,創造神學和救贖神學乃是一體兩面,人若不能明白和接受自己的受造本份,就難以明白何謂「恩典」——我們原是不配,所給予我們的一切,均是來自上主白白的賜予。惟有真正明白恩典之人,才能接受世上禍福、人所處的一切境況均是上主的賜予,也才能如保羅一樣「靠主大大地喜樂……。無論在甚麼景況都可以知足,這是我已經學會了我知道怎樣處卑賤,也知道怎樣處豐富,或飽足、或飢餓、或有餘、或缺乏,隨事隨在,我都得了秘訣」(腓四10~12),並為此「凡事謝恩」。(帖前五18上)


結語

〈感恩的焦距〉一歌提醒信徒,要真正地感恩,需要調整焦距。這種焦距一方面是自身與世界的距離,需要真實地認識和擁抱這個世上實在發生的苦罪;另一方面更是自身與上主的距離——我們必須從新宣認上主作為創造之主,我們均是祂手所作的工,苦難和救贖的奧秘均屬於祂,一切原是祂的憐憫和恩典。深願我們能認識上主——我們的創造主是那位完全的父,「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並為此將一切榮耀、頌讚和感謝都歸給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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